母亲的爱心结

鲁秉松

日前，我照例去探望父母，临走时，母亲递给我一个爱心结，说，这个随身带上，它会保佑你的。

看着母亲几分神秘、几分庄重的神情，我马上意识到，眼前这个并不精致的小饰品，里面一定有文章。

母亲告诉我，这个爱心结是她用买来的红绒线编织的，爱心结的中央，是她用请人求高僧开过光的红绸布，包裹着一小撮我满月时剃下的胎毛。

顷刻，我震惊了。这里面竟然是六十年前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，第一次剃下的毛发。我知道，初为人母，有留下婴儿毛发辟邪保佑平安的习俗，但珍藏六十年，并在我生日到来之际，编织成爱心结交给我，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。

母爱伟大，爱心结是最好的诠释。

我随即把儿子买的挂在车上的精致饰品取下来，换上母亲的爱心结。我呆坐在车上，久久注视着，我的眼睛湿润了，是感激，更是喜悦！我感激命运，让我拥有一位质朴、坚强、睿智甚至几分浪漫的母亲；我叩谢苍天，在我耳顺之年还能得到严父慈母的人间第一爱。

鲜红的爱心结，好似母爱显示屏，让我看到母亲的一颗熊熊燃烧的爱子之心。而那中心镶嵌的我的胎毛，犹如母爱存储器，见证并承载着母亲六十年庞大的爱的信息！

母亲是家里的独生女，那时候，深信荒年饿不死手艺人，母亲女承父业，从小学裁缝。到后来，与从外县流落随外祖父学艺的父亲成婚。父亲一无所有，按习俗改姓更名入赘，我们因此称外祖父外祖母为祖父祖母。一家四口三个裁缝，一连养育我们兄妹八个。我是老大，随母姓鲁，老二则随父原姓姓胡，如此交替，巧的是，我们四男四女中，姓鲁姓胡各半，男女均等，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天意吧。

由于自然灾害和政治原因，一段时间内，裁缝不允许走村串户做工，乡里乡亲送到家里的活也不能接，听到缝纫机声响，就被认定走资本主义道路，以致受到批判。农村手艺人生存优势荡然无存，可如牛一般劳作的祖父和父亲唉声叹气，有力无处使，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小忍饥挨饿。

女人是脆弱的，母亲却是坚强的。母亲是一家之主，她如一位镇定自若的舵手，用勤劳和智慧驾驭着这艘风雨中飘摇的航船。首先，她以父亲回老家治病为由，把父亲安排到几十公里外的亲戚家做裁缝，父亲则十天半月在半夜溜回家一次，把赚到的三五十元交给母亲，我们兄妹就如头顶屋梁上嗷嗷待哺的雏燕，时刻张着大嘴盼望父亲归来。每当睡梦中听到开门的声音，就会一阵窃喜。其次，母亲和祖母合计着，在自留地里多种灰萝卜。这种作物现在几乎无人种植，它个大，产量高，汁多味甜，但土腥味特重，很难入口。由于天亮就要出集体工，母亲和祖母每天鸡叫三遍起床，用铡刀把灰萝卜剁碎如米粒，然后多次焯水，尽可能去掉土腥味，再与大米掺合煮着充饥，邻里都夸咱家的灰萝卜饭最好下口。再次，借。我家人多，粮食需求量大，借米成为一种常态，祖父和父亲拉不下面子，这在别人看来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又落在母亲肩上。母亲同样爱面子，经常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，叫上我们兄妹，抬着箩筐，挨家挨户敲门，一升半升不嫌少，母亲用日记本将借米的时间、数量记录着，她以能借到米为荣。因为，那时候粮食都不够吃，别人借给你，是对你莫大的信任。母亲借平还满，借劣还优，从不让别人吃亏。我见过母亲用过五个借米日记本。

我们看着母亲的笑脸长大。母亲坚信，困难总会过去，今天吃饭的人多，明天的力量就大。

母亲比巧妇还巧，把一大家子的生活经营得让人眼馋。我们兄妹上学穿着干净整洁，吃的灰萝卜饭比别人家白，味道比邻里要好，每年春节还能穿上母亲做的灯芯绒新棉鞋。当然，若左邻右舍娶亲嫁女需要借用，母亲则必须等到别人穿过后，才允许我们上脚。

我十分敬佩母亲积极的生活态度，就是在揭不开锅的时候，她也不怨天尤人，总是乐呵呵的。她感恩上苍赐予她四儿四女，她因此看到了希望，但她更懂得自己肩上的责任。母亲从小告诫我们认真读书，一段时间里，上中学不看成绩靠推荐，由于裁缝成为政治污点，我与大弟都没被推荐上高中，母亲则利用日积月累的善缘，想方设法让我们继续上学。我们八兄妹，全都受到当时农村可能受到的最好教育，其中两个还受到高等教育。今天的我们，能不再为衣食犯愁，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当时受到的教育，是知识改变了我们的命运，是母爱滋润着我们的人生。

想到此，我恍然大悟，原来，母亲早就在以时间为经，用大爱作纬，为子女编制爱心结。这个爱心结比天高，比水长，寥若晨星，永放光芒。

现在，我也是当爷爷的人了，与亲家在小城共同呵护一个孙子，都觉得不轻松。相比之下，父母亲在农村养育我们兄妹八个，何止千辛万苦！

我曾无数次骄傲地对别人说，我母亲是一个有故事的人。她有着大海一样宽广的胸怀，有着农村妇女少有的远见卓识，永远用传统的正能量影响、激励子女。

我们兄妹八个，都遂着母亲的心愿，靠双手吃饭，走人间正道。八个家庭完整如初，夫妻恩爱，敬老爱幼。

如今，母亲患有多种老年性疾病，双腿膝关节蜕变，两个关节的骨头拳头般地凸了出来，艰难地拄着双拐，如蚁挪行。即便如此，母亲依然以惊人的毅力，继续为家庭付出，为子女操劳。

父亲六年前患脑血栓半身不遂，生活不能自理，母亲承担起全部责任，为的是不让我们分心。并且，母亲随我们进城生活二十多年来，从没闲着。先是和父亲干了几年看门的差事，同时，重拾旧业，接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干。后来，专心致志地用她不再灵巧的双手，为我们用旧毛线衣编制毛线床单，用旧衣服制作烤火被、棉拖鞋、拖把，等等，把我们的生活装点得多彩多姿。

眼下，母亲足不能出户，她时常提醒我们，回老家了，一定要去看望左邻右舍的长辈，他们当初都帮助过我们。在父母亲身体还硬朗时，每年都会邀请几个老哥老姐进城住几天，临走时，还要送上几双亲手做的棉拖鞋。

这些年来，母亲一直在用言行编织爱心结，为家庭，为子女，也为他人，从未停歇。

母亲的爱心结，内涵丰富，意义重大，在我心中，堪与孟母三迁、岳母刺字媲美。

我问母亲，您就做一个？母亲说，都有。母亲随后拿出同样的七个。我又问，会不会弄错？母亲戴上老花镜，指着爱心结的中央给我看，你是老大，编号为1，其他的编号从2到8。

我衷心希望我们兄妹都能在六十岁时，像我一样，从母亲手里接过爱心结。

（今天是我六十岁生日，谨以此文聊表对母亲的敬意。2016年12月14日）